去年年底,“开放大陆探亲”的消息公布了。
这消息像一股温泉,(乍然间)从我心灵深处涌现,然后窜升到我四肢百脉,窜升到我的眼眶。我简直无法描述那一瞬间的感动。我心底有个声音在喊着:
“39年!39年有多少个月?多少天?39年积压了多少乡愁,如今,可以把这些乡愁都给勾销了吗?”
(不敢相信这是事实),但是,陆陆续续有人回乡探亲了!这居然成了事实!我太兴奋了,和鑫涛计划着,我们也该去大陆探亲了,鑫涛去红十字会办手续,回来说:“需要填三等亲的亲人名字和地址!”
一时间,我们两个都弄不清“三等亲”包括哪些人,以及我们是否有这项“资格”,激动中,我冲口而出:“故国的山,故国的水,故国的大地泥土,和我们算是几等亲?我们要探的亲,不只是‘人’呀!”
不过,我毕竟不需担忧,因为我和鑫涛分别都有舅舅姨妈在大陆,所以我们很顺利地办好了探亲手续。拿到手续的那一晚,我就失眠了,脑子里奔流着黄河,奔流着长江。不只长江黄河,还耸立着五岳和长城!鑫涛见我如此兴奋,忍不住提醒我说:
“听说大陆的生活很苦。旅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方便,至于亲人,经过39年的隔阂,可能已经相见不相识,这些你都考虑过吗?”
考虑?我实在没有认真去考虑过。我只觉得乡愁像一张大网,已把我牢牢地网住。而且,当行期越来越近,我的乡愁就越来越深。我总认为,乡愁对于游子,就像一切人类的基本感情一样,是与生俱来的。不过,有的人来得强烈,有的人比较淡然。我,大概生来就属于感情强烈的一型。连我的“乡愁”也比别人多几分!
计划回大陆行程时,鑫涛问我:“你要去哪些地方啊?第一站,是不是你的故乡湖南?”
我祖籍湖南,生在四川。童年,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,是个颠沛流离的时代,童年的足迹曾跋涉过大陆的许多省份。如今,再整理我这份千头万绪的乡愁时,竟不知那愁绪的顶端究竟在何处?是湖南?是四川?是长江?是黄河?是丝绸之路,还是故宫北海?沉吟中,这才明白,我的乡愁不在大陆的任何一点上,而在大陆那整片的土地上!
“可是,你没时间走遍大陆那整片的土地啊!”鑫涛说,“我们排来排去,只能去40天!”
将近40年的乡愁,却要用40天来弥补。可能吗?不可能的!我们必须放弃许多地方。湖南,湖南的亲人多已离散,家园中可能已面目全非。不知怎的,我最怕面对的,竟是故乡湖南,这才了解古人“近乡情更怯”的感觉。当我把这感觉告诉鑫涛时,他脱口而出地说:
“这也是我不敢回上海的原因!”
于是,我们把行程的第一站定在北京。(北京那儿是我父母相识相恋的地方,那儿是我祖母和外祖父母居住及去世的地方,那儿是我历史课本上一再重复的地方,那儿也是我在小说中、故事中所熟读的地方!)那儿有“故都春梦”,有“京华烟云”!还有我……
于是,我们动身;经香港,去北京。
(琼瑶于1988年11月,略有改动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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